“风干肉”这仨字儿,一见就让人流口水。
我记不起这仨字儿是何时进入我的生活、何时进入我的大脑的,意识中,是一见就喜欢上了。“一见钟情”一词,描述我对这仨字儿的感情也适用。
人这一辈子,注定了要跟哪些人产生缘分和交情,注定了你对谁一见就爱或一见就烦。这爱或烦的,除了其名字,还有人本身。
对物也是这样。风干肉,我一听就爱上了这名字,一吃就爱上了这滋味。
有一年冬天,老伴儿不知从哪儿淘换了个作料配方,突然兴起要做风干鸭,就到市场上买了只屠宰好的鸭子提溜回家,里里外外涂满作料,挂到阳台外面风干了一个冬天。其间,看到鸭子表面油光光的,我就不断地提出要吃,她却一直压着,说“再干干,再干干”。后来干透了,上锅一蒸,味道真是好极了。没准我爱上风干肉,是始自她做的风干鸭的深度诱惑。
有一次,别人送我三块风干鸭,每块是半只鸭子。开始老伴儿蒸了一块,出锅后我一尝,味道、口感都好,滋味厚重,香得很,又筋道,咸淡也适宜。吃饭时,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撕着下酒,感觉心里布满了阳光。老伴儿见我这么爱吃,就说:“那两块还不是太干,我再挂出去风干一下吧?”我立马恩准,她欣然领旨而去。
前几天,老伴儿在海南逛超市,发现风干鸭腿五块九毛钱一只,打电话请示我要不要。朕降旨:“这还用问!”一周后,她给朕背回来二十只。朕一看,龙颜大悦,赐她一锅小米粥。这鸭肉虽不是太干,但清清爽爽,特别干净,不像北方的风干肉那么灰头土脸的。原来此时海南正值雨季,肉不容易上干。我上锅蒸上两只一尝,感觉韧中带嫩,口感与北方的风干鸭迥异。海南的鸭子多在海边放养,以甲壳类动物和各种小鱼为食,味道和口感与喂饲料长成的北方鸭子自然有些不同。那些鸭腿我送了几个亲友,剩下的,放到阳台上继续风干着,过一阵子,想必吃起来会更加筋道。
有一年我到芜湖,见有卖缠着鸭肠的风干鸭爪、鸭肫的,就毫不犹豫买了一些。回来蒸了,我妈咬不动,不吃;老婆孩子不喜欢,也不吃。结果最后全部犒劳了我自己。我本来是喜欢鸭爪的,那鸭爪又是风干的,且上面又有我爱吃的鸭肠,那风干鸭肫也特别有嚼头,我当然安抚不住肚子里的馋虫,坦然从了它们。
鸭爪鸡爪这类东西,吃起来最是能养性怡情的。肉不多,但滋味不少。就像林语堂说的小品文一样,这“是中国人精神生活的产物”。老外们是从不吃鸭爪鸡爪的,住在中国的老外也少有染上中国人这一嗜好的,我为他们可惜:不是可惜他们少了口腹享受,是可惜他们不能借此更好地了解、理解中国人。
林语堂说小品文体现的是中国人“闲暇生活的乐趣”。啃鸭爪鸡爪就是体现这一主题的。写小品文是对生活的咂摸,啃鸭爪鸡爪也是对生活的咂摸。中国人讲究见微知著,讲究一叶而知秋,其实一只鸡爪、一只鸭爪里,透出的也是美食的百味、生活的百味,细啃细咂摸,其妙无穷。我觉得,来中国多年而没爱上鸡爪鸭爪兔头肺片羊杂猪杂牛杂等等美食的老外,永远不会真正地了解中国人。
曾有一位老先生,常常一只鸡爪佐一餐酒,我听了肃然起敬:这样的人才是高人,是雅人,是神仙一流人品。
老人吃东西的神态,透出的常常是历经风雨之后的淡定。有一天看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拍的是东南沿海的一个老渔民。吃饭时,老人光着脚,坐在一张木凳子上,左手拿着一只蒸熟后的干鱼,右手一丝一缕地撕着吃,脸部肌肉鼓起、扭动,显示着很好的牙口;老人抬头望着远方,撕鱼肉时连看都不看一眼。那神态,仿佛不是在吃美味,而是在吃日常的饭食——也许,那本身就是他的日常生活。那一刻,老人吃鱼干时脸上展现出的那种从容,一下子打动了我。当然,阳光下,老人手中那酱色的鱼干丝,也把我馋得够呛。馋人,但又满心欢喜、心甘情愿被美味诱惑,是看《舌尖上的中国》最直接的感觉。
有一年我去西藏,在一家藏民家里吃到了地道的风干肉。那是一根风干牛腿,在一个大盘里盛着,大家可以随便用刀割着吃。这牛腿是生的,下半部分还带着牛毛,没油没盐,很难嚼,但是割下一片塞到嘴里,越嚼越香。
有一次我去呼和浩特,放下行李后出来溜达,发现路边一家商店标牌上赫然写着“风干肉”三字,自然又是龙颜大悦,进店后,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一块干牛肉放到嘴里咀嚼,只觉得香气在口中四溢开来,心想,这真是下酒的好东西,立马买下两包。第二天在市内打的,和司机聊起风干肉,司机说:“现在的风干肉不太地道了,多是厂家批量生产的,而且,主要不是风干的,多是用油炸干的。过去,蒙古人手工做的风干肉,那可真是地道的风干的肉。那种肉,才好吃哩!”我问他怎么好吃,他说不出别的词儿,只是说:“香,香,那才是真香!越嚼越香!”也许,蒙古人的风干肉与藏人的风干肉同出一源。
只是,蒙古人手工做的风干肉会香成啥样呢?我真的希望将来有一天去大草原时,能碰上一位正在做风干肉的蒙古族家庭妇女,好从她的蒙古包中买上只风干羊腿扛回家。
另一年我去新疆的喀纳斯,听导游说图瓦人做的风干肉很好吃,我便走到图瓦人的村里子四处打听,想买一些,只可惜那时不是他们做风干肉的季节,没买到,很是遗憾。
后来听一哥们说,他随一个施工队到四川的深山里去,有一家山民特别纯朴热情,见他们来了,赶忙从屋梁上摘下风干肉给他们做了吃,那是山里人待客的最高礼节。可那家伙见肉在灶的上方熏得黑乎乎的,竟然没敢吃。我听了直跺脚,没头没脸地把那家伙臭损一顿:“你这厮,简直是有眼无珠没心没肺不识好歹不辨香臭,空有一副好皮囊没福消受那美味,还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直骂得他七魂飘飘出窍去,三魄悠悠逐水流。
奇怪的是,那不喜欢风干肉的人反而常常遇上风干肉,我这喜欢的却多是求而不得,一再错过。
有一年去泸沽湖,发现摩梭人常常在火塘边风干着一爿猪膘肉,据说那肉特别好吃,只可惜当时那家只允许参观,并不向游人出售,这让我很是失落。导游讲,制作这种猪膘肉有一套固定的程序,通常是初冬宰杀,杀后剔去骨头,再抹上调料,经过缝制、压扁、晾晒等几个步骤,最后放置起来,短的放一两年或三四年,长的甚至放置八九年,还有放到十年以上的,据说放得时间越久越好吃。这种肉久放不坏的原因大概与当地的地理位置有关,泸沽湖属于高原湖泊,气候寒冷,空气干燥,再加上制作的工序讲究,所以猪膘肉能保存很长时间。但因为我没吃到,也不敢枉拟那滋味。
我寻思,摩梭人制作猪膘肉的过程可能跟西班牙人做风干火腿的过程差不多。
有一天看到一篇文章说,目前中国富人最爱吃的是西班牙的伊比利亚风干火腿。因为购买量大,结果使这火腿的价格翘到天上去了,搞得西班牙人怨声载道,因为他们自己也快吃不起了。有人就问:你们就不会多生产点儿吗?厂家回答:生产不出来啊,因为从切割冷冻到加盐腌制,再从放入仓库存储到自然风干,全部程序下来就得两三年,想多生产也没办法,周期太长了,根本来不及。
这种风干火腿之所以好吃,是因为肉源是来自西班牙中西部林间牧场畜养的伊比利亚黑毛猪。这些牧场生长有大量橡树,猪就常以橡子为食。尤其是每年的十月到来年一月橡子结实时,猪每天几乎只吃橡子。其余时间主人喂食的饲料也多掺进橡子。所以,风干的伊比利亚黑毛猪肉带有橡子的果香。我上淘宝网搜了一下这火腿,从照片上看,切出的肉片飞薄,像成都的灯影牛肉那么透明,据说可以生吃。再一看价格,好家伙,一根十来斤的整只猪腿,一般是七八千到一两万元。还真不是平头百姓能吃得起的。
我向来对谈吃的书格外感兴趣。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周作人的《知堂谈吃》我翻了好几遍,感觉每篇文字都短得让我心疼,刚把我的馋虫勾上来文章就结束了,搞得我越读越馋。前段时间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见里面写了宋代首都东京汴梁的很多美食,可惜多是一些食物名称,很少写做法与吃法;但是光看那些食物的名字,也能想象得出当时市井的繁华、美食的丰富了。看到那里面写了那么多好吃的,我真想溯时间之河而上,走进宋代的大街,尝遍汴梁的美味啊!要真能那样,得先去州桥夜市吃旋煎羊、白肠、抹脏、批切羊头、麻腐鸡皮、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再去东角楼街巷吃肚肺、赤白腰子、鸠鸽,再将胡饼、汤骨头、乳炊羊肫、炙腰子、垂丝羊头、签鹅、葱泼兔、金丝肚羹、生炒肺一样一样地吃将过去,哎呀呀,那该多好!大宋的人物风流,诗词风流,美食也是那样的风流啊!
只是,风流宋人的食谱上,怎么没见风干肉的影子呢?